朋友寫了篇文章剛 (2024.1.3) 在《錢江晚報》副刊“晚潮”中發(fā)表,也分享出來。以下為正文:
昨夜,我又一次夢見父親,。他身穿藍色布衫,手提毛竹水壺,,在灶頭旁灌水,,似乎要上山勞作,我望著他,,心中涌起許多話語,卻哽咽在喉,,無法言說,。醒來,已淚濕枕巾,。
我的父親,,生于1949年,兄弟姐妹六個,,他排行老三,。為了生計,十歲便輟學與爺爺共同擔起生活的重擔,,到生產(chǎn)隊養(yǎng)豬,,放牛。因為他屬牛,,且每天去放牛,,因此,小伙伴都親切地稱他為“小�,!�,,久而久之,他的真實名字就被淡忘了,。
在青少年時期,,父親除了照料豬牛,同時還要跟爺爺去陡峭的山林,,背著十幾米長的毛竹,。穿著草鞋,,翻山越嶺三十里路,背到上虞豐樹坪鎮(zhèn),,只為能多賣幾毛錢(當時一根毛竹六毛錢),,汗水模糊了雙眼,濕透了衣衫,,但他們無暇停歇,,因為天黑前還要返回棠溪。餓了吃幾個烤土豆,,渴了喝一點山泉水,。
從棠溪到嶺南的這條路,灑下過父親與爺爺?shù)男燎诤顾�,,也見證過父親與大姑的姐弟情深,。
大姑嫁到上虞嶺南,姑父是石匠,,長期在采石場鑿石頭,。大姑帶著兩位年幼的表哥,里里外外忙不完,。那時用柴量大,,山里雜柴幾乎砍得一根不剩,造成了嚴重的柴荒,。于是,,爺爺與父親就在離棠溪五里外的深坑砍柴,砍完后,,與剛剛趕到溪山村的大姑匯合,,三個人挑著柴,走二十五里的山道到阮莊,,每年秋冬得來回挑二三十次,,肩膀磨破皮、滲出血是常事,。
四明山海拔高,,雨水多,霧氣重,,由于父親長期在風雨中勞作,,寒濕入侵,從而患上了慢性類風濕關節(jié)病,。
父親三十歲那年生的我,。從我記事起,風濕就時常侵擾他,,關節(jié)疼痛,,腿腳腫得無法下地,。四處尋醫(yī)問藥,切脈調(diào)治,,中醫(yī)西醫(yī),,然而所有的治療都顯得蒼白無力。唯有依賴一種“強的松”的西藥,,才能稍作緩解,。醫(yī)生吩咐其不能過度勞累,不要上山勞作,。但他說身為農(nóng)民,,不勞動怎么生存?每當病情稍有好轉(zhuǎn),,立刻投入到繁重的農(nóng)活中,。
我家的田地位于幾公里開外的大湖頭頂,山道崎嶇,。耕田,、插秧、割稻,、挑稻草,,這一切,都需要比別家多付出幾倍的精力,。春天耕田,腳踩下去,,冷得刺骨,,父親一锨锨將田泥挖起、敷上,、筑好一條條新田埂,。谷雨時節(jié),一擔擔壓彎扁擔的秧苗挑到山頂,,一行行一丘丘來回插完,。夏天干旱,水源緊張,,白天和前半夜搶田水的人多,,父親就選擇后半夜去守水,直到天亮田水灌滿,,才安心回家,。秋天稻谷成熟,父親和叔伯們抬著打稻機,,稻桶,,天蒙蒙亮就出發(fā),。下午又挑著一擔擔沉重的稻谷回家,為了節(jié)省時間,,午餐就在田邊吃冷飯,,冷菜充饑。
從饑荒年代過來的父親對糧食格外珍惜,。有一天早晨曬稻谷,,我失手灑了一地,父親狠狠地給了我一記“栗子勾”,,命令我一粒粒撿起來,。這是他唯一一次動手打我。
我曾問父親,,為何別人的田地都挨著村莊,,而我家卻如此偏遠。父親緘默不語,。小姑告訴我,,父親為了照顧小叔,主動把近的,、好的,,留給小叔。差的,,遠的,,留給自己。
后來小叔在一次意外中身亡,,倏忽間陰陽兩隔,,看著早上還與他說過話,中午時就猝然離世的小叔遺體,,父親淚如雨下,,他說小叔兒時被一枚桃核卡住喉嚨,是他用雙輪車拉著他,,一路狂奔去梨洲醫(yī)院,,撿回了一條性命。舊事如昨,,他多么希望我的小叔,,能再一次睜開眼睛啊,!
骨肉親情永遠在,。小叔走后,父親為嬸嬸一家劈柴,挑水,,種菜,,倒污臭難聞的糞桶,從無一句怨言,,堂弟生病,,父親背著他到醫(yī)院跑來跑去,盡到做大伯的責任,。
父親十分節(jié)儉,。太陽一落山,就催促我們上樓睡覺,。他說省下幾度電,,可以買一包鹽。以至于仲林叔每次來收電費,,看著那一點點電量,,以為電表出了問題。
我家住在山半腰,,站在屋門口可一覽村莊全貌,。一日傍晚,下棠溪有戶人家突然濃煙滾滾,,火光沖天,,父親見狀,大喊一聲:“不好,,著火了,。”提上水桶趕去救援,。我與母親站在門前,,看著肆虐的火光,心一陣陣揪緊,。大火熄滅后,,父親滿身疲憊到家,,衣服破了,,頭發(fā)焦了,臉被煙熏得烏黑,,母親道:“你腿腳不便,,萬一出點事,我們家里怎么辦,?”父親一邊洗臉一邊說:“情況危急,,哪里顧得上這些。”
在年復一年的勞作中,,父親的十個手指關節(jié)越加腫大,,變形,手臂彎曲,,肌肉萎縮,,小腿皮膚潰瘍,腳趾擠在一起,。針灸,、艾灸、西藥,、中藥,、喝蘄蛇酒,吃毒蜈蚣,,試了很多偏方秘方,,然而都無濟于事。父親的病痛,,母親的眼淚,,使得家里一片憂心忡忡。
四明山的冬天異常寒冷,,冰雪覆蓋,,山風號叫,路面滑得讓人心悸,。其他孩子都由父親背著去,,而我卻不能。他在我的球鞋上系兩根防滑的稻草繩,,拍著我的肩膀道:“囡囡,,你是最棒的,大膽地走,,慢慢地前行,。”多少次風雪中,,我回頭望去,,總能看到父親拄著拐杖站在路口,目送我漸行漸遠的背影,。
父親從未參加過我的家長會,。有次老師上門家訪,他局促不安地解釋道,,他的形象可能會讓那些小同學們產(chǎn)生不好的影響,。確實,,這樣的事情時有發(fā)生,尤其是父親挑著重擔,,佝僂著身子從操場邊經(jīng)過,,有些男同學,故意跑到我面前喊:“小牛來了,,小牛撇腳來了,。”我氣得咬牙切齒,,然后他們又無賴地說:“我們說的是牛,,牛又不是你爸�,!�
我哭著回家,,父親輕描淡寫地說:“不要難過,就當耳旁風,�,!�
秋去冬來,日子在疼痛中一天天熬過去,,父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,,肋條棱棱可數(shù)。我勸父親不要再下地勞作了,�,?墒且惠呑优c土地打交道的父親說,田地荒蕪,,心里過意不去,。遠的地方去不了,他就在家附近見縫插針,,哪怕巴掌大的一塊地,,都被他種得滿滿當當。有次我回家,,看見他身上用一塊布條綁著鋤頭,,腳步踉蹌地從山里下來,我問:“爸,,你去哪里了,?”他說:“趁我還能走幾步,去后門山地里看看,�,!蔽倚睦锩靼�,,他一定是去削草了,。
每次回村,村里大伯大嬤總跟我講,你媽外出做保姆,,你爸獨自在家,,他的腿腳,手掌都已經(jīng)那樣了,,還上山撿柴,,修剪茶葉,種菜,,你勸勸他,,不要上山,萬一摔跤怎么辦,�,?墒牵@一切,,父親從來都是隱瞞著,,電話里他總說:“爸爸一切都好,能吃能睡,,你們放心,。”
六十七歲,,風濕入侵到他的心臟,,累及多個內(nèi)臟系統(tǒng),胸悶氣喘,,腎衰竭,。浙一專家說,只能換個心臟瓣膜試試,,若手術成功,,還有三五年生存時間。我們征求父親意見,,他說:我活到今天,,已經(jīng)夠了。
父親此生未出過遠門,,來杭州,,我?guī)纯村X塘江,已然十分知足,。不過他多年來的心愿是去見一見舟山跨海大橋,,在余姚住院期間,弟弟載著他去了一趟,,可是身體不適,,已無法欣賞多看幾眼,。
世上萬般哀苦事,無非死別與生離,。
父親離世的前一天,,我在公司忙碌,。母親來電,,父親在一旁微弱地說:“春地,,爸爸眼睛看不見了�,!蔽冶枷聵�,,跳上出租車飛奔而回,路上心如刀絞,。父親躺在床上,,雙眼滿含淚水,他那僵硬畸形的手牽著我說:“春地,,從小到大,,爸爸沒能力讓你們吃好的,穿好的,,讓你們受苦了,。”“爸爸,,你別這樣說,,沒有你,就沒有我,。有你的日子,,我很安心,很幸福,�,!�
那夜的月光從小小的窗里透進來,形成一道細細的光柱,,幽幽地照在父親蒼白的臉上,。母親抱著父親,我和弟弟撫摸著父親的手,。凌晨四點,,父親的呼吸氣若游絲,我們喊他,,他的手指輕輕動了動,,微笑著,緩慢地合上了眼睛,,似睡著般安詳離去,。
那夜,,我的世界里,月亮和星星是黯淡的,,山風是嗚咽的,鳥雀是靜默的,。
那夜,,父親與我們永別了。
那夜,,我失去了愛我至深的父親,。
時光如流水,轉(zhuǎn)眼父親已離開我們八年,。這八年來,,許多陳年舊事早被時間沖淡,但關于父親的記憶,,卻始終清晰如昨,。他的相貌,聲音,,走路,,勞作,疾苦,,乃至他普通而艱難的一生,,都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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